佳作 / 黎添华 / 槟城
女书—从永州逐渐消失的神秘文字,看世上弥足珍贵的人类遗产
当“宁静致远” 这四个字,第一次以一种神秘代号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竟莫名地湿了双眼。
望着三名女子手持写上奇特代号的扇子,缓缓唱着大家听不懂的歌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原来世上竟还存在着一种方言文字,是只有女人才能阅读和书写的,而它背后隐藏的,不仅是世人2000多年来都难以梳理的诞生缘由,更有着男性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情怀与无奈。这奇特且神秘的的方言文字,正是湖南永州江永县镇上弥足珍贵的人类文化遗产—-女书。
2016年首次接触这方言文体时,我被告知永州人都听过女书,但真正懂得书写会话的则不多,然而当我在隔年重返江永收集资料时才发现,目前世上精通这些神秘的密码的女性,原来已经不足20人,而且正以一种谁也阻挡不了的速度与趋势在锐减中。
诞生成谜,使用神秘
有幸了解这濒临消失的方言文字,是我在永州旅游局安排下,造访江永县时接触到的。
这种世上绝无仅有的女性专属密码,可念可写,不过,由于向来只在江永镇上流传,加上只授女,不传男,因此不仅永州人看不明白这娟细修长的文字, 即便它的读音和当地方言土话类似,同住一屋檐的男性,也始终不懂这只在女生间互通的语言。
如果是类似当地方言,那当地男性怎会听不懂?当地人就透露, 江永男性其实多少还是听得懂一些简单的发音,只是女书一个字有着多重意思,被慎思细密的女性念出来,即便可以成为一种类似加密后的语言,唯有在反复地拼凑和吟诵下,才能捉到当中的意思,所以最终成了一种只在女性间流通的密码。
据说,当时的江永女子除了会彼此以女书对话外,还会在绢帕上、折扇中书写这奇特的文字,互传男性不被允许了解的私密内容。这也是为何,若你来到江永镇上,当地值得带回的手信往往会是绣上女书的绢帕,或写上女书的折扇,而2011年时,由李冰冰和全智贤主演的女书电影更以《雪花密扇》为名。
值得一提的是,学术界至今除了赞叹女书为“文字历史上的惊人发现”外,其实仍无法就女书的诞生作出一个正规解释额。在综合了历史学、社会学、语言学、人类学等多方面的学术考察研究后,官方说辞一般指女书诞生自距离现今2200多年的汉朝,文献纪录中所收集到的女书文字约2000多个,实际通用的则少过600。
网上就目前还通用的文字数据有着许多不同版本,我不晓得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唯一肯定的是,精通这文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女性的文化武器,还是男性尊重的证据
作为人类历史上唯一的一种女性专用方言文字,女书的资料并不多,却也不难在网上查阅到。然而,能够谷歌百度出来的资料,其实并不吸引我,更没有我挖掘的意义,这也是为何我在2017年再度重返永州,并在当地旅游局的安排下,亲自向女书传人们了解第一手的故事,尤其是关于这神秘语言文字的诞生。
79岁的何艳新是全球极少数还在使用女书的江永女性,根据她的说法,旧时代的女性因为无法念书识字,加上当时男性霸权的封建大环境下,稍有才情的女性就靠着这种自创的方言文字进行私密沟通,说些男性不能知道的秘密。换言之,女书其实是封建时代下的一种产物,是当时女性对抗大时代的一种文化武器。
这说法可能是目前较贴近事实的说法,但,身为以为男性,我却陷入了另一轮的困惑中。会纳闷着这样的逻辑,是因为若男性霸权盛行,那么江永女子怎会被允许使用这种神秘的语言沟通,甚至彼此书写私密代号来交流?过去2000多年来,女书在男性为主的封建社会中,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男人都知道(女书),不过都不会过问,也不会去解密的。”何艳新说得自然,但我却对这种两性间的特殊尊重与默契感到十分玩味。当许多人认为,女书是旧时代女性对抗两性不平等的文化武器时,对我,它更像是江永两性平等的一种折射。
当然,究竟是“封建制度造就了女书,还是女书反映了江永当时的两性平等”这问题就一如“鸡和鸡蛋”的命题般,不会让你获得一个最终的解释,但,女书的存在却为我们在了解江永、了解中国女性上,提供了另一个很好的参考面向。
这也是为何,来到永州若没有走一回为保育女书而打造的女书园、没有了解这神秘的风俗,其实是蛮可惜的,尤其它更是第一批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人类文化遗产。
闹剧般地被罚发现,悲剧般地在消失
说起女书被发现的经历,这或许落在《泰囧》编导徐峥的手中,会是一部令人嘻哈绝倒的闹剧。
据说,毛泽东1949年成立人民共和国时,同乡里的一群女人想到北京一趟,不过到了中南海门口却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语言。由于当时社会氛围尚敏感,国家秩序也未真正地稳定下来,因此面对这群“行为怪异”的女子,当局只好将她们送进了精神病院。
所幸,一位语言学家辗转接触到这群女子后,才惊觉这大家听不懂语言很可能是湖南的文化遗产,才意外地让女书被现代文明认识。
上述的故事,是我在江永时听到的一种广泛流传,却尚未被证实的说法。尽管可能添加了一些戏剧效果,但是却也反映出这个神秘的方言文字,早就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开始没落。
女书的消失,除了归咎于文革时代大量女书作品,在“破四旧”的氛围下被销毁外,其实也是女性教育水平提升后的一种自然发展势态。
随着女性有机会识字后,奇特的女书代号不再成为女性间的主流沟通文字;当汉语教育越见普及后,唱诵女书不再是江永女子边做女红时的习惯;而随着时代的进步,以及就业所需,女书更是开始在江永女子群中变得生疏,沦为陌生。
胡欣是我在两年前接触到的另一名女书传人,目前在女书园中积极推动这濒临消失的语言。女书园是中国政府打造的一个文化景区,旨在保育女书外,也推动当地文化旅游。胡欣说,由于没有机会学以致用,因此不少江永女子早就对女书生疏了,即便是自己的母辈也不见得能诵读书写女书。
再来,由于就业机会和工资关系,江永女子多数都爱往大城市里去,除非是在女书园工作,否则不仅少人使用女书,更不会特地去学习。
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奇特又神秘的方言文字时,我不免对它的没落感到惋惜,与我同行的友人也感慨地指,女书发展至今更像是以旅游为出发基调般地存在着。
但,真的如此吗?不是的, 至少对我来说,除了旅游效益方面的价值外,女书的存在正展现出中国旧时社会的两性风貌、反映了当时江永女子的精神面貌,更同时为全球女权运动史上做出重要的注解。就此,女书的保育是重要的,女书园的成立是珍贵的,因为这不仅是一个语言,不仅一种文字而已。
文字孕育出独特的习俗,语言延伸出特有的文化
除了2000多年来不被男性接触外,女书与其他语言不同之处是在于,它还延伸出自己一套奇特的习俗,其中最备受议论的当属“结老同”,一种被世人误解了上千年的习俗。
“结老同”是将同年同月同日生(最低标准得同龄)的两个女孩结成“比姐妹还亲,比伴侣更密”的关系,而结义书还是用女书写的。
老同关系的奥妙之处在于,许多不会对自己姐妹说的话,老同们会说尽数心中情;许多和丈夫不会做的事,老同们会落实在彼此的秘密之间。也因如此,往往这种灵魂伴侣的关系会被误解成同性恋,甚至引起男性的不满与猜疑。
讲述女书的电影《雪花密扇》就将老同关系刻画出来。据说,这也是美籍华裔作家邝丽莎在到访江永后听到老同间的故事才写出来的小说,而女书则是老同间传情达意的关键。
除了“结老同”外,从何艳新的分享中了解,小时候她常看到奶奶们聚在一块儿做女红,期间会边吟唱女书,边教授他们女书,而这就叫“唱歌堂”。何艳新就是在那时学会了女书。
嫁娶方面,江永女子更因为女书而有自己一套奇特的习俗,如,江永女子结婚前,同村要好的姐妹会齐聚一堂吟唱女书,内容主要是倡导贤妻良母的观念,同时也尽诉别离情的一种表现,而这就叫“哭嫁”。婚后第三天,江永女性也有“贺三朝”的习俗,即新娘会陆续收到姐妹们的女书诗作,并由夫家的女人吟唱出来,也就在这时,夫家的女性就会从中了解新嫁进来的这位媳妇为人。
显然的,女书并不是方言文字那么纯粹,更不只是一种女性对抗封建霸权的文化武器。千百年来,它衍生出一套生活习惯、孕育出一种关系模式,甚至结晶出自己的一套价值观。
众多习俗中,最牵动我的莫过于“人死书焚”。江永女子一旦离世后,家人会把其生前的女书遗物统统火化。
尽管这一习俗对女书的保育工作带来挑战,更对资料收集造成了困扰,但是,我却特有感触。在想,若焚化女书遗物,是保护先人隐私的做法,显然的,里头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私密话语;若因为这些遗物是先人最在乎的东西,那么里头也一定有着其珍贵,且世人不解的理由。
没有人会知道这固中的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世上绝对没有一种文字语言能如此彻底地走进人群中,也绝对没有一种关系能像女书与江永女子般,奥妙得如此唇齿相依,存在得如此密不可分。尽管这样的亲密正顺应着时代的发展,走向一种无奈的疏离中。
结语:
作为一种独特的方言文字,女书来到这个世纪已经不再只是沟通工具。因为它的罕见,如今女书园成为了江永著名的旅游景区, 而女书则成了一种当地的旅游号召。这么说,或许有些现实,却无疑也是一种相对较能吸引关注的保育策略。
我没有很抗拒这样的演变,毕竟文字在不同年代有着不同的使命与存在意义,若能让女书得以流传,我不介意有这样的发展局面,而若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唤醒大家对人类文化遗产的消失给予关注,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所以,尽管全球精通女书的人不到20人,而且还锐减中,但是听过女书的人却越来越多,而永州的旅游卖点,也因为女书而在文化旅游上多了一份厚度与深度,这是令人欣慰的。
记得第二次前往江永考察女书时,同一火车车厢的苏州男子问我为何要来江永,当我道出来意时,他很惊讶地望着我,并说自己还是第一次听闻女书。当下,我告诉自己,若中国人都没有听闻女书,那么它更值得被世人了解,而身为新闻从业员的我,更有义务将这个珍贵的故事写出来,让更多人知道,尤其是来自赤道红花国度上的朋友。
写到这儿,我想起了何艳新。采访她的时候她刚好77岁,现时年近80的她不知可安好,而当看着女书在这几十年的转变,她心中的感慨惆怅是否依旧?还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是否更不希望活在女书盛行的封建时代?
如今,永州因为女书而多了份温度,多了份发掘与造访的理由。若下回我们来到永州,不妨了解这一种神秘且惆怅、奇特却又令人感慨的方言文字吧,尤其在它还未绝迹前看一看,在懂得吟唱的人还没消失殆尽前听一听。毕竟,我们或许无法阻止精通女书的人逐年锐减的事实,但至少听过女书的人、看过女书的人能越来越多。
一如何艳新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听过女书就好了,我怎能希望越来越多人精通女书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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