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军 / 颜翘楚 / 森美兰
用高铁看中国
火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中流淌着金光的玻璃华厦，瞬间变成泥墙陋瓦的淳朴小村。才刚刚拿起手机正要拍摄满是稻禾的农田，眼前突然一片乌黑，却是进入了长长的隧道。到窗外再次亮起之时，景色却又变成了云雪缭绕的深山。坐在时速快300公里的高铁，穿越平原、湿地、大江、高原、雪山、冰湖、草原和荒漠，这俨然就是一场最现成的地理课。从窗外地貌、景色、温度、时差、甚至味道、口音、语言的变化之多端，我这才体会到孕育中华文化的这块疆域到底有多大。
2018 年的春季，我乘上了中国高铁，把这个全世界总里数最长的高铁网络，从上海坐到哈萨克斯坦，再从西安坐到马来西亚，亲身体验了中国“一带一路”的这条钢铁大动脉。
我先从吉隆坡飞到上海，然后从上海虹桥站登上高铁，第一站来到了义乌。这个现代丝路的起点市集果然名不虚传，规模之大，东西之多完全把我对市集的概念彻底重刷。在义乌小商品城里，从襁褓到寿衣、从课堂教材到灵堂神主牌、从手电筒到街灯、从水壶到加油站的加油器，毫不夸张地说，一个人从生到死所需之从头到脚、由内到外的所有东西，在这儿都有在批发。在义乌逛了3天，也才逛不到这个商品城的5分之一。多年来以背包为行装，自诩为背包客的我，终究忍不住这里超优惠的价格，买了个带轮的拉杆行李箱，从此彻底融入了中国高铁站人群的 style。
拉杆箱的轱辘在人行道上发出它招牌的咔嗒咔嗒声，我拉着它满腹期待继续往西，坐上高铁经武汉来到了古都西安，总算踏足这座度过浩浩三千年星辰的古城。贵为中国历史长河里第一座京城，在汉唐盛世之时，这里叫做长安。盛世的长安为东亚各国所仰慕，纷纷派来遣唐使学习汉唐之风，是中华文化向东泛起文化之花的震央。这座城市在中华文化里的份量之磅礴，从馆藏文物超重量级的陕西省博物馆、秦始皇的千年军阵、西安碑林、还有唐三藏建来藏经的大雁塔，都可以感受得到那数千年历史的巍峨。然而站在高高的西安古城墙上远眺，紫蓝色的晚霞下，明亮的豪楼高厦的玻璃外墙，与大街上繁忙的车灯相互辉映，才知道已有3千岁的西安城，她的现代化完全不比当今世界各地的其他名城逊色，依然屹立在世界名城的前茅之列，实在不简单。不过最让我意外的，却是这一座对中华文化意义如此深的西安之闹市，却原来是个伊斯兰区。在人山人海的回民街，我跟大家一样，左手红柳羊肉串、右手肉夹馍边吃边逛的时候，意外地走进了一条小巷。这巷子里有一座冷清清但特别古老的寺庙，有着亭台楼阁等中式传统建筑的一切特征，然而它却是全中国最老的清真寺之一：大学习巷清真寺。这清真寺不只老，而且里头还有郑和留下的一块石碑，详述郑和亲自监修这间清真寺的因缘。在离开海洋那么远的东亚大陆深处，无意间看到南洋华人敬奉为三保公的郑和与西安回民下西洋的详情，我深感震撼。到过西安，才对中华和伊斯兰两大文明的交融之深，有了多一层的体会。
以时速250公里的高速掠过窗外的景色，从郁郁葱葱的绿岭，刹间变成了壮丽的枯山，原来这就是黄土高原。早上才挥泪吻别了裤带面，3个小时后我再往西跨越了568公里，来到了牛肉面的大本营—兰州。兰州市是全中国唯一有黄河流过的大城市，黄河边有公园，公园里有一座黄河母亲雕像，标示黄河在中华文化里的意义。公园里遊客不算多，更多的是退休的老爷爷老奶奶，有人拉各种大小的二胡、有人吹唢呐，替一位用秦腔在演一场将军戏的大叔伴奏，自娱娱人，热闹非常。黄河边的地貌也让我留下深刻印象，光秃秃的黄土山沟壑纵横，山沟里还散落着好几座清真寺，这才意识到原来在兰州，伊斯兰信仰也在黄河的怀抱中共同流淌。
早上7点50分离开兰州，下午2:40分到柳园站，7个小时我跨越了986公里，再转乘面包车，我到了敦煌。面包车上偶遇两位健谈的老兄，一人来自内蒙，一人来自沈阳，都是干工程的。俩哥儿们说这3月份的敦煌是沙尘暴的季节。“我们在戈壁滩里施工，离开最靠近的人烟还得开一整天的车。在这种地方沙尘暴一来，遮天蔽日像黑夜一样，啥都看不见，人都得躲到地洞里，地面上的东西全被刮走，沙尘暴停了还得开车去找。” 这真的很难想象，可是，话说您俩东北老哥，跑到大西北戈壁滩里那么深的地方，有啥好建的呀？我好奇地問。“哦，咱在為解放军建靶场。” 哇咧！闲聊间听到了军事消息，莫名我就紧张了起来，别再告诉我了！“没事儿别紧张这没什么的。”俩哥儿们笑了起来。回到马来西亚几个月后，某日中国解放军官方发布火箭军在戈壁滩大演习的片段，我这才确定那两位大哥，可没在瞎说啊。
聊着聊着，麵包車越过散落着汉代古长城的戈壁滩之后，就到敦煌了。一進入敦煌市，第一眼就我被整座城市背後的大沙山給震攝住了，那就是名闻天下的月牙泉的藏身之处—鸣沙山。鸣沙山的门票在中国国内景区当中真可说是超超值，一票可以连续用3天，而且要在沙漠景区里呆过也可以。我就住在鸣沙山边上的农家民俗里，用走的片刻就可以到，可以轻松体验沙漠里的日出和日落。四月末的敦煌日长夜短，要到晚上快9点天才完全入夜，而入夜后的沙漠，那神秘的鸣沙之音才特别明显，非常奇妙。不远千里来到敦煌，除了在星光下体验大漠鸣沙，当然就是为了莫高窟了。庆幸春天淡季时候來到，因此人並不多，稍微排个半小时的队就可以开始参观。也是幸运没有沙尘暴，我才可以好好地瞻望这座文明重宝。天竺佛教就从这里传入中国，从此彻底改变了中华文明理解世界的角度。因果、归西、佛塔、地狱、魔鬼、昙花这些概念和字词也从此丰富了中华文化。带来佛教的粟特人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然而历史的机缘却把他们的文字藏在敦煌，世人这才知道他们曾经存在。在这个因为非凡而屡经浩劫的中亚文明大宝库面前，我深深感到敬畏，亦无法不为之叹息。
离开敦煌，我直奔800公里外的乌鲁木齐。5 个小时的路途，窗外的景色再次换画，从沧茫的戈壁石滩，换成了戴着雪帽的天山。在长长的天山山脉的一路陪伴下，我到了乌鲁木齐北站，也是目前为止中国高铁网的最西站。但乌鲁木齐跟想象中不一样，原以为这里的人们都策马扬鞭地奔驰在大草原间逐水草而居，却原来此处也是不乏奔驰豪车的繁华大城市。在乌鲁木齐大巴扎，看到形形色色的中药，这才猛然想起武侠小说中的英雄们若要找天山雪莲，估计就得骑着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地先到乌鲁木齐打听了。在这座全世界离开海洋最遥远的城市，除了让人屏息的天山美景、名贵的中药材、漂亮得让人很想再初恋的中亚美女，还有就是让人睡梦中也会流口水的各种中亚美食了— 过油肉拌面、大盘鸡、各种的馕，当然最最最少不了的就是抓饭。在乌鲁木齐好几天，几乎每天都要吃抓饭，到我离开乌鲁木齐那一天，我对乌鲁木齐的印象就从大草原，更新成为美食天堂。
前往“一带一路”的明星城市霍尔果斯，还没有高铁，所以乘坐的是普通火车。这是一列双层的火车，而且中间还拉了一个有卡拉OK+舞厅的娱乐车厢，坐长途火车还可以跳舞唱歌，这真的让我大开眼界。12小时的车程，在黑夜中往中国的西部边界前行，要清晨时分才能抵达。感觉很远，但距离乌鲁木齐也才680公里，与高铁的速度相差实在很明显。清晨7点到达霍尔果斯，天已全亮，可是到了晚上9点，太阳才刚要下山，原来在这个比乌鲁木齐更西的边陲城市，日照时间这么长。这里毗邻哈萨克斯坦，原本只是一座默默无闻的边陲小镇，但是在中国的“一带一路”与哈萨克斯坦政府的“光明之路”，两国国策的紧密合作之下，哈萨克方的霍尔果斯(Khorgos)建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内陆港，从此一跃成为欧亚大陆新丝路的重要港口，令两边的霍尔果斯都登上了国际新闻。这里有一个边境免税特区，在特区内可以一步跨在两国的国界，不用盖章就可以自由进出两国国境，所以许多哈萨克人会乘周末到这里购买各种免税商品，吃吃中餐。
由于我的30天中国签证到期了，必须出境，所以接着我继续往西闯，从霍尔果斯再次坐上慢火车，正式越过边界，前往哈萨克的旧都阿拉木图。在阿拉木图呆了十天以后，再飞回西安，坐上当时才开通不久的“西成高铁”，4个半小时后，到达成都，顺利完成了“早餐西安羊肉泡馍，晚餐成都火锅”这个小小心愿。在这个一下火车就扑鼻都是花椒味的天府之国，挤满了因为川菜绝味闻香而来的中国国内旅客。感觉成都对于中国人来说，就像槟城在马来西亚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样，是一个会因为吃而一去再去的吃货天堂。另外我也留意到，这里的年轻外国旅客似乎也比西安更多，正纳罕着原因之际，一抬头就看到火车站内成都大熊猫基地的广告，顿时就恍然大悟。
见识过成都麻辣锅，下一关就得闯闯重庆老火锅的大门了。虽说离开成都有300公里的山路，但高铁2个小时就能到。久闻重庆大名，是因为她在中日战争期间是大后方，然而不来不知道，原来她是座落在群山之间的山城，位处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之处，两条大江在山谷之间交汇，成为物资集散之地，也成为易守难攻的绝佳天然堡垒，山壁挖一挖就有防空洞，这才让人们熬过了长达6年半的重庆大轰炸。大楼和民居在山谷丘陵的肩膊上拔地而起，彼此叠来叠去，马路也是叠来叠去地在楼宇和丘陵间穿行，非常奇特。还有的特别高的大厦，人明明从地面进入楼里，上了4-5层的电梯，依然还是能从地面出来，因为独特地形而生就的这种景观，堪称3D迷宫，真的令我脑洞大开。说起这种3D迷宫建筑的代表作，就不得不提洪崖洞了。洪崖洞是一座以重庆文化独有的吊脚楼设计的建筑群，吊脚楼一栋叠一栋，层层叠叠地面向长江。明明从闹市的地面街道进入这里，连下7层楼，却又出到了地面的大江边，即古意盎然却又超现实，像电影场景一样，不看到实物还不敢相信这座建筑居然是真实存在的。而重庆的码头文化就在这块福气汇聚的魔幻山谷之间成长起来，直爽豪迈的码头工人也创造出了像重庆火锅这种呛、辣、油的豪迈美食，还有巫山烤鱼、重庆小面等等等，在解放碑商圈一代，都是数不尽的川菜馆，诱人的香气令我都嫌弃自己的胃怎么那么小，实在还有好多想要吃的呀！
离开重庆我经南宁来到昆明，这时候已经是5月尾。前几天在成都重庆的时候，那天气是远比马来西亚还闷热，每天T恤短裤都还是受不了那高温。原以为时令已经入夏，然而来到更南方的昆明却又得再次披上长袖暖衣。这才知道原来昆明海拔很高，气候四季如春，冬天不会太寒，夏天不会太热，所以人称春城。她是中国面向中南半岛的窗口，这里与泰国曼谷、越南河内、老挝万象这三个首都城市，都比北京靠近。就连风俗、食物，和街上满坑满谷的摩托车，都跟东南亚非常神似。坠入中华文化的怀抱后，我就在昆明登上长途的卧铺巴士，经磨憨口岸离开中国进入老挝，然后继续全程陆路，经清孔、清莱、清迈、曼谷、合艾，最后回到马来西亚，完成了这趟一万两千公里的火车旅途。
这趟在中国耗时两个月的旅途，让我对汉语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句老生常谈，有更深刻的理解。实在有太多太多的体会他人根本无法一一转达，有太多太多的细节只能自己一一观察，所以只有自己踏出脚步，才能把书本上读到的片面知识，立体地构筑成见识，只有更宽广的见识，才能像中华文化一样，有更宽广的胸怀，去包容和融汇来自东南西北的各种文化。我希望自己能更早踏出这样的旅程，也祝将要踏出旅途的你也一样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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