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奖 / 李慧敏 / 柔佛
山城记忆
飞机离了陆，腾空而起，一鼓作气冲上了云端，我忐忑的内心却得到了一丝平静。出发前的种种不安在这一刻消失，许是天空的明净拨开了我心中的云层。我在上空看见前所未见的云景，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彩云之南。这却不是我的最终目的地。那时刚毕业，因为飞往昆明的机票较为便宜，便天真地打算抵达昆明后，再到火车站搭乘连夜火车到重庆。那天晚上，中国的辽阔疆域与密集人口就给无知的我上了一课。
机场人流不息，一条跑道在我面前延伸到天与地的尽头，飞机来了去，却迟迟未见那架能带我到达目的地的飞机。直到晨光微露，我才拖着在机场过夜的疲惫身躯与昨日来回火车站折腾了一整天而损坏的行李箱，紧紧握着那一张飞往重庆的昂贵机票。来接我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志愿者，我那坏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着实让那男同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经辗转，我终于入住收留我的寄宿家庭。那是一个深居简出的妇人与腼腆内向的女儿。女儿诗琪总在夜里披着一头长而直的黑发弹古筝。
前半夜，我在阳台上听琴听雨；后半夜，我在床上听自己内心的喃喃细语。初来乍到，确实心怀忐忑，与寄宿妈妈渐渐熟络之后，心情也开朗了许多。 她会在晚饭后和我聊上几句，但是，我们见面的时间还是非常少，接下去的几天，我就开始忙碌起来。我此行的目的是参与了一项下乡支教的爱心暑期活动。每天的会议结束后，我从沙坪坝独自搭着公交车，与当地人无异，赶在天黑前回到家里与她们一起用餐。
我不是挑食的人，直到有一次，餐桌上出现了一盘油亮亮的肉，拌着红色的椒与绿色的葱。我尝了一口，肉质与鸡肉极其相似，却多了许多骨，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这是什么奇怪的肉。我故作淡定地问了一句，诗琪脱口而出说道“这是兔肉呀！”就被寄宿妈妈打断：“是鸡肉！”那天之后，我在饭桌上的次数渐渐少了，绝不是因为那盘兔肉，而是我隔天就随着其他志愿者到一个叫涪陵的地方去支教了。
从主城区到涪陵水源村并不远，但到了之后却发现它确实离我很远，离我所熟悉的生活非常遥远。我们一行人坐上了乡民载货用的电动三轮车，走着颠簸的路，看着不曾涉足的地方，心里碰碰撞撞激起了大大的涟漪。在我未曾听闻的小镇小村，住着和我一样的人，他们也吃饭，也干活，也因为生活的苦与甜，变换着嘴角的弧度。我们住进了整个村子里唯一的一间旅馆，说是旅馆，其实也就是一间二层的楼房。我们铺着床单，睡成一排。
上学的路是一道道美不胜收的风景画，我们需要途经一条条泥泞小道、几间小屋、几片玉米田、几亩稻田。乡民躬耕农田，出入阡陌，生活恬静，怡然自得。秋天还远，一望无边的稻田还未染上金黄，仍是翠绿葱郁的，而夏天多雨，遇上夜雨连绵，走在田里就像徜徉在碧绿的海洋。有一次，我在上学途中摔在了田里，沾惹了一身泥，唯有独自往回走。换洗完毕后，我再次踏上稀烂的泥地，一个人走在无垠的稻田里，像脱队的鸟，慢了速度却初尝到自由的滋味。水稻飘在风里的清香，云彩浮在蓝天的绚烂，这些不经意的美好都在刹那间让我误以为时光为了我作短暂的驻留。原来最美的风景都是一个人的时候静下心来发现的。
上课的过程很顺利，孩子们很活泼，一见面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也许是我长得与他们认知的外国人有着很大的出入，所以他们对我少了好奇心，也没有像另一位土耳其妹妹受瞩目。但是我由衷地感到庆幸，自己能与孩子们沟通自如。我说的话能被他们所明白，也能了解他们所要与我分享的小事，都让我们的感情变得越发融洽。每次一到学校，我们都能收到孩子们送上的果子。我向来有些洁癖，接过的东西都会清洗一番方可放入口中，但是我无法拒绝那一颗颗纯真的真心。我从其他老师口中得知这种绿色的小圆果叫李子。李子吃起来酸甜清脆，像是浸过蜜，每次从孩子们手里接过，就会毫不犹豫地放进口中。后来，我再也没有吃过这种甜甜的绿果子。它似乎随着那几个孩子，被深埋在记忆中，再也不会遇见。
放学后，就是我们最惬意的时候。孩子们总爱跟着我们在附近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去看别人的玉米长得怎么样，也看孩子们住的地方长得怎么样。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次我们在回家的途中听到远处传来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声响从远远的地方随着暖暖的风传来，起初不以为意，继续在别人家的玉米田里穿梭。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这一头又传来一阵爆竹声。这一次，那响声震耳欲聋，明显就在我们的不远处。我们赶紧凑上一看，原来那一头的人家与这一头的人家结成了亲家，而我们有幸在屋子外边观看了一场淳朴而道地的婚礼。院子里摆满了各种大型电器产品，席上坐满了人，放眼望去都是这个民族最喜欢的颜色——喜庆红。回到旅馆，餐桌上放眼望去也是川渝人最喜欢的颜色——辣椒红。那一顿饭，吃得特别开心，就连餐桌上总会咬到的花椒也麻惯了，而开始尝出它的妙。
同行的重庆志愿者都说重庆是座火炉城市，夏季非常炎热，但好在盛夏的雨总是来得恰逢及时。上课的时候，因为过于专注而没有感受到温度频频上升，下了课，踏出课室，才感受到火炉的威力。这天，下课之后，我们几位老师加上总会跟着做向导的孩子打算到鱼池去看鱼。经过一片荷塘，恰好开满了荷花，花红叶绿，那碧绿的荷叶像一把把圆伞，立在池中。我凝神赏花，细细地观察着它层层堆叠的粉色花瓣，高耸在碧波里荡漾。看着看着，就见池面掀起了无数个小小的涟漪，细碎的小雨点一点一滴打在叶片上。下雨了！正当我们苦恼着没有伞该往何处躲雨时，一个孩子伸出手摘下了一片大大的荷叶。我们正要阻止，就见她接连摘了好几片，加上雨势渐强，豆大的雨点已经往我们肩膀上打。“没事的！”她安慰道。眼下我们马上就要被雨淋湿，只好从她手中接过那一把把“荷叶伞”。将荷叶举向空中，足以为二人遮雨。我们从未试过在雨中撑荷叶，顿时脱去了老师的身份，在雨中迎风跳跃，一一在镜头下留下最美丽的笑容留念。
涪陵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天一黑就真的黑了。我们会在晚饭后聚在一起看星空。那密密麻麻的星在黑色的布幕上舞动着，像披上了银白色的亮片衣裳。昂贵的钻石令人趋之若鹜，而这里的人们拥有一整片钻石，收藏于天边，每晚摊开来欣赏一遍，这份幸运让在住在城市里的我羡慕不已。我甚至怀疑这一片天空不是我从前看过的那一片天空。我们根本不是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不然为什么我从未有过这样的震撼。夜空深邃，万星璀璨，我的记忆里又存进了这一幅无价名画。
临别时，孩子们向我保证以后到马来西亚会来找我。我多想告诉他们，你们是我生命中途经的美丽风景，路过了这段路，也许再也无缘相见。若干年后，记忆会逐渐模糊，但是我珍藏在抽屉里你们编织的手环能够证明我们曾经在浩瀚人海中遇见过彼此，一起度过了最难忘的夏天。
我在那个美丽的年纪，邂逅了美丽的中国。我在重庆遇见的每个人都成为了一道道难忘的美丽风景，但我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仍旧是不完整的——我因为一个会议错过了寄宿妈妈要请我吃的九宫格火锅。都说没吃火锅不算到过重庆，但我在这座山城遇见的人事物弥补了这些缺憾。
这段难能可贵的经历让我感触颇深，让我看到了各种形式的爱，尤其是孩子们纯真的爱，给了我某些力量，让我知道自己的微薄力量足以赠换别人的一个微笑。贫瘠的土地也能结出肥硕的果实，生活的本质本该纯朴而真挚。这段经历不仅为我树立了正确的价值观，也让我在往后迷茫的时候，提醒自己唯有内心充满爱，才能看见美。人之所以看见一片土地的美丽，是因为他的内心也是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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