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 / 黄惠贤 / 砂拉越

病·情

    夜幕低垂,繁星点缀,独自驱车从诊所放工回家,一路上的虫鸣蛙叫喧闹了冷清的街头。因为冠病疫情肆虐,行管令实施以后,路上的车辆已经寥寥无几,尤其入夜以后,街道更是空无一人。突然从繁忙的诊所脱离回到这静寂的世界,我一时之间竟然还有点不习惯。

    车子缓缓地行驶到路口转弯,熟悉的房子也渐渐地映入眼帘。万家灯火,唯独我租的屋没有灯盏为我等候。尽管如此,我依然熟能生巧地在一片漆黑中打开了门锁顺利地进到屋内。累得接近虚脱的身躯容不得我发呆片刻,匆匆洗好澡就准备上床休息。

    终于卸下一身疲惫后的我倚在窗前,偶然望向窗外唯一不被疫情打扰的那片星空,心里万般感慨。回想起当初我飘洋过海,第一次踏上婆罗洲的土地时,抬头仰望的也是这样一片漂亮的夜空。唯时间推移太久,久到我都忘了这是我留在砂拉越的第几个深夜。

    倘若不是碰上新冠肺炎的影响,此刻的我应该已经搭上了回家的班机,跨过南中国海回到我朝思暮想的槟城。新冠病毒的袭击,仿佛在全世界同时按下了时间的暂停按钮。原本忙碌的地球突然停止了运转,所有的计划都断了线。大家此刻都停下了脚步,加入抗疫的队伍。各国政府可谓费劲心思,封路封城再封国,不放过任何一个传播病毒的可能性,进而避免疫情持续扩散。

    身为医护人员的我,理所当然地站到了防疫的最前线,把思乡情怀暂时搁浅一旁,为国家抗疫。屈指一数,这一战,已经持续了三个月。抗疫的道路并非康庄大道,而是荆棘丛生。新冠病毒也绝不是普通的泛泛之辈,而是过往医学界从未发现的新病毒。它们来势汹汹,传播极快,所到之处赤地千里。人类与新冠病毒的鏖战,未开战已屡屡败北。除了不懂敌军的势力,我们更缺乏对抗这场战争的武器。医护人员短缺,口罩断货,防护服不合标等等的问题,无不打击我们对抗病毒的士气,迫使我们只能望风披靡。然而,病毒当前,医护人员便是人民的后盾,我们只能越挫越勇,绝不允许后退。只要疫情一日不归零,抗疫之路再艰难也要负重前行。

    在疫情期间,少了繁忙的交通,每天早晨上班之前我都可以偷得五分钟的休闲时光。清晨的曙光划过天空,和煦的阳光温暖了古晋城。这座城市很安静,可是病痛却从不留情。尽管受到行管令的限制,可是每天来诊所报到的病人却有增无减。为了对抗新冠病毒,诊所外设立了一个亭子,医生和护士会全副武装在那热得冒烟的地方为有感冒或发烧症状的病人问诊。在烈日当空下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是一种人间折磨。每次脱下防护服之后,卸下的衣物可以轻松地挤出一桶的汗水。洗澡,已经成为了我们医护人员上班时间的最新消遣。

    从早忙到了中午,我终于从“桑拿”亭子脱离苦海,洗得一身芬芳回到我的诊间。打开房门,一阵刺耳的哭闹声从里面传来。我的马来同事看见我的归来仿佛看到了上天送下来的救命稻草,沮丧的双眸突然又燃起了希望。原来由于语言不通,他和孩子的家长历经半个小时的问诊,完全鸡同鸭讲,问不出个所以然,孩子也开始发起了脾气。

    眼前孩子的家长是一个年约三十,生怀六甲的妇女。她正无奈又窘迫地用手拉着一个扎着双马尾,正在哭闹乱跳的小女孩。孩子放肆地在诊疗室哭喊,路过的其他病人忍不住往里面偷看,仿佛我们这两个医生正在虐待孩童。孩子妈妈眼看自己完全对这个小霸王束手无策,便一脸歉意地为自己和孩子给我们添了麻烦而道歉。听她说话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应该是个中国同胞,因此不译马来文。虽然很累,但我还是把孩子的诊疗卡接了过来,让我的同事先下班休息。同事感激不尽,走出诊所前还答应请我吃晚餐。

    此刻,诊疗室只剩下我和那对母女了。对付孩子,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一套独家秘诀。我打开抽屉,拿出了专属于我的秘密法宝——会发出声音的飞机玩具。我拿着飞机在那个哭得两眼发红的孩子面前把玩。孩子们的好奇心很容易被激起,这个会转动又会发出声音的飞机不一会儿就成功引起了小女孩的注意力。她渐渐停止了哭喊,瞪大了眼睛直盯着我手上的飞机,畏首畏尾地想把小飞机拿过来玩。我故意把飞机放到了桌子上,把她引到我能够检查的距离。我伸出右手以示友好地想跟眼前这个小病人握手,她却害羞地躲到了妈妈的身后。

    承受哭喊声折磨已久的耳根终于清静下来以后,我看见了那位妈妈原本紧绷的脸上露出了松懈的笑容。这时候,她才能开始把孩子的症状向我娓娓道来。听了她的陈诉,我再看了看孩子身上的红斑和抓痕,初步诊断应该是疥疮。为了能更详细地检查孩子,我把飞机“飞”到了白色的小床上。孩子屁颠屁颠儿地跟着飞机跑到了床前,开开心心地从我手中接过那让她爱不释手的小玩意。当孩子在认真地玩耍时,我在一旁观察她。孩子的手臂和小腿都有泛紅的丘疹和抓痒造成的破皮,庆幸的是身体其他的部位都没有受到影响。

    检查完毕之后,我给孩子的妈妈解释病情,也叮嘱孩子妈妈把家里所有的棉被和衣物都拿到阳光下曝晒才能避免其他家庭成员感染疥疮。孩子妈妈听了之后面露难色,似乎有难言之隐。经过一轮旁敲侧击,我了解到孩子的妈妈三年前才从中国深圳远嫁来大马。先生是个商人,经常需要到外地出差。在行管令实施前,她的先生刚好出国公干。不巧碰上冠病疫情,各国开始封城封路,飞机航班也停飞了,她的先生因此困在了当地无法回家。

    一个中国姑娘远嫁他乡,语言不通,又没有亲人在身边,还得照顾幼小的孩子和肚子里面的宝宝,实在不容易。平时买菜做饭虽然没有问题,可是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变得越来越不便,因此当听见我说要把家里全部的床单和衣服都拿出来清洗和曝晒,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不懂该如何是好。她失落地低着头,一个外地媳妇的辛酸尽写脸上。同样离乡背井,身处异地的我很明白她的苦衷,却解决不了她的困境。医生有时候能做的,只是聆听。

    我把药单递给她时,毛遂自荐要给她肚子里的宝宝做一个超音波。她听后很是惊喜,吞吞吐吐地连续问了几次是否真的可以给她做超音波。我清楚她的顾虑,毕竟外国病人在政府诊所做检查的收费并不便宜。我告诉她现在是午休时间,就当是我自己加班给她免费检查,让她不必担心。她听了以后满心欢喜地跟我道谢。我把还沉迷于小飞机的女孩带到了她的身边,让她们能够一起跟肚子里的新成员见面。我一边指着超音波里的影象,一边跟孩子妈妈讲解那是宝宝的什么身体部位。扫描到最后,我告诉小女孩,她将有个小弟弟和她做伴,很快她就要当姐姐了。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然后奶声奶气地说她更想要个妹妹而不是弟弟。孩子妈妈和我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送孩子和她妈妈出诊所时,孩子妈妈突然转身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的拥抱。那个拥抱,道尽了她的感激。虽然疫情期间医生们应该避免和病人有直接的身体接触,但是那一刻感性战胜了理性,我伸出了手臂去拥抱她。我深深地知道,此刻我的病人她需要的不是任何的药物治疗,而是一个温暖的安慰。疫情无情,人间有情。纵然这个残忍的病毒拉远了所有人的距离,但是只要有爱,人间处处有温暖。

    八月,新冠病毒开始了第二波感染,我被调离了那个诊所,委派到中央医院继续工作。回家,又再遥遥无期了。同样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已经无法偷得五分钟的小睡,而是挤在了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赶着上班。刚把车子停好,手机就响起了简讯的声音。还欠着我一顿晚餐的同事传来了照片和语音。照片中是那个漂亮的中国媳妇,她怀里抱着一个刚出世的小宝宝,身后站着一个魁梧的男子,他手里紧紧牵着的,是那个还扎着双马尾的淘气小女孩。打开语音,孩子稚嫩的声音传来:“谢谢你,医生。”

    那一刻,一切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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