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等奖 / 刘志龙 / 吉隆坡

不说告别

    那是五月一个星期二的早上。我打了通电话到临近的新街场警局,准备申请跨州准证,想在周末回彭亨老家一趟。

    “既然你在家乡的父亲已有姐姐照顾,估计很难批准你的跨州申请。” 警员将行动管制令的标准程序明确宣读。

    抱着不轻易放弃的精神,我在这头继续交涉:“Bang (马来语,大哥的意思),我爸上星期中风,虽已出院返家,但身体很是虚弱。我姐说老人家这几天不太舒服,请弟妹们尽量回家一趟。回家不是为了照顾父亲,回家因为担心老人不能等……”

    纠缠后达成共识,须带上医疗资料到警局申请。盖下电话,马上要求在家乡的大姐发来医疗文件。处理好后如常上班。约莫九点半,公司会议中途,电话突然响起。

    “龙,爸爸好像走了。你要跟爸讲几句话吗?”

    电话那头传来大姐哀伤的声音。按照我的既定认知,人死后听觉并不会马上离开躯体。透过扩音模式,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爸,我是阿龙。”

    虽说这一年半里,已无数次反复演练临终告别,但真正到了这一刻,才发现我的声音竟然在颤抖。深吸一口气,我尝试以较平静的口吻跟老爸做最后的告别,即使我们之间隔了170多公里的距离。

    “爸,谢谢您把我们养大。我们今天能够活得这麽好,都是因为有您。

    我们今天能够做这麽多善事,都归功於您,是您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了!

    爸,现在您这个身体已经败坏了,所以是时候放下它了。您就安心地离开吧!

    所有一切的后事会依照之前讨论好的方式进行,我们也会照顾好妈妈。

    您安心走吧,我们永远爱您!”

    盖了电话后,打起精神把公事交待清楚,我们一路向东奔行。

    我曾无数次地想像,有朝一日面临这一刻,开着车子朝家的方向奔丧,会是怎样的心情?然而这一刻,坐在司机座位的是善解人意的太太。她让我可以安心地回复信息和接通亲友的慰问电话。

    一路上,通过几个临时行动管制检查站。警员一见跨州证件,便都举手放行,於是一路通畅无阻。

    约莫一小时后,我把电话调至静音,闭目养神,准备随后接替开车工作。毕竟这三个小时弯弯曲曲的路途,是我最为熟悉的一段路。

    此时,车内回荡着疗愈人心的音乐和老婆孩子们的谈话声。

    当我双眼紧闭的那一刻,老爸硕大的后背突然鲜明地冒出来:

    那个每天早上载我和小妹上幼儿园时,让我停靠的后背。

    那个在我生病时,载我从家乡到隔壁村庄看医生,所停靠的后背。

    温温热热的,无比牢靠的,后背。

    泪水瞬间决堤。咸咸的,划过口罩的缝隙。

    我那躲在太阳眼镜后的眼帘仍然紧闭,任泪水缓缓滑落。不想惊动家人,只想像童年时一样,静静地靠在老爸的后背,迎着清风,望着一路的蓝天白云。

    终抵家乡。老家门前已搭起丧事帐篷,两扇铁门也已暂时拆除。鉴於行动管制令,仅仅两个月没回的家,此时竟添了一丝陌生感。要往前踏进家门,竟也还得藉由深呼吸,以支撑自己。

    原以为摆放在大厅中央丶迎接我们的将会是一副棺木。没想到却只是被清掉的空间。家里尚未有人潮,稀稀落落只有几位相熟的亲戚。妈妈和二姑坐在饭厅一角聊天。没有呼天唤地的哭泣声,氛围很日常,我的心也踏实下来。

    走进老爸房间。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彷若熟睡。

    一直以来,内心其实抗拒瞻仰遗容。每次瞻仰后,遗容会一直回荡脑海,需要时间冲淡,更甭提触碰遗体了。但是这一次,不知为何,我们站在床边,跟老爸说话,摸着他的手,他的脸,丝毫没有恐惧。

    我们提醒老爸生前所做过的种种善事,希望他能带着一颗无憾的心,告别人世;一开始老爸睡在床上,尔后我们兄弟帮他清理遗体,换上好看,他喜爱的衣服,让他睡在棺木内。

    不止是我,老婆和孩子们都觉得老爸好像只是睡着了。就像某一个普通回乡的周末,大伙在客厅聊着,老爸在角落的躺椅睡着了那样。对於能够秒睡的老爸,到生命的尽头时,仍然能够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眠隔世,大家都觉得他完美地诠释了“寿终正寝”这四个字。

    治丧期间,大家摸着棺木,瞻仰遗容,陪他话几句家常,没有忌讳,更没有恐惧。

    上过临终课程,我的理解是:有好的善别,逝者才能真正善终,而留下的人方能善生。所以这些年我们不断地跟父母沟通生命最后一刻的医疗方式,告别仪式,立下遗嘱等事,只为把遗憾和伤痛减到最低。

    我们遵照老爸的意愿处理后事,一切从简,让家属可以不用疲惫奔波。三天治丧期间的晚上,我们全家凝聚在一块。虽然仍处在MCO期间,但很多亲友都抽空过来慰问帮忙。口罩虽然遮住了大家的脸,但却遮挡不了彼此几十年累积起来的熟悉感。

    不管是炎热的午后,或微凉的夜晚,当我看着那些老乡们围绕着一起,时而絮絮低语,时而高声畅谈,心中有好多的感动。那八大袋金银纸和一百多朵超复杂的莲花就是靠着大家不停反复地折啊折,最后才如期完成的。真是滴水之恩,何以为报啊!

    每一个丧礼,每一次的送别,我揣想於老乡们,或许也带着某种相聚的意义,一个买少见少的聚会。但大家豁然地接受着生死天命,仿若没有畏惧。

    丧礼第二天,治丧委员会把一篇祭奠范例交给我,在隔天追悼仪式中代表儿女朗读。一看范文,不得了啊,文采极佳,但大部分都是看不懂的文字。如果照着念,那肯定是对牛弹琴了。

    出殡当天一早,我打开电脑写了一篇追悼文《我的平凡爸爸》。我打算用老爸和家人亲友们都可以理解的文字来表达心声。我们兄弟姐妹密谋着为父亲举办一个在这个村子里,史无前例的前卫“追思会”。

    很快的,追悼仪式开始。原以为前两天奔丧时已在车上将眼泪流光,没想到竟还有满满的库存。大姐和二姐也分享许多跟老爸相处的点滴往事,大家沉浸在回忆之中,泪里有笑丶笑中带泪。

    最后,到绕棺助念仪式。一站起身,举着香弯腰对灵堂叩拜时,一阵伤感又突然迎面袭来。无声的泪水像泉水般奔涌,我任由那咸咸的泪水和鼻涕在雪白的口罩后交融。低着头跟着前方二哥的脚步,饶了一圈又一圈。这一刻,不去理会旁人的眼光,我只想完全沉浸在与老爸之间,那挥之不散的情感之中。

    爸,这一次我们不说再见了。

    您将一直住在我们心中,永远永远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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