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军 / 张秀彩 / 槟城

红桃粿

很久没回娘家了,车子尚未泊好,母亲就迫不及待地捧着新鲜出炉的红桃粿,伫立在铁门前等候着。那是我的最爱,福建籍的外子也喜欢。每次回家的习惯,就是先净手,再给祖先捻柱香,才坐下慢慢品尝这记忆中的味道。

每咬一口粿,仿佛都可以让内心的澎湃将我带回百余年前的那座码头。浪拍着岸,一波又一波,水花溅湿了一个高个子的灰色长衫。他昂藏六尺,但面容扭曲,强忍着内心凄凄惨惨戚戚的离愁,任落寞的身影慢慢湮灭在波涛汹涌的怒海中。一个浪花迎面扑过来,把他好不容易风干的泪痕糊掉,再湿哒哒地黏着他脸上每一寸思乡的肌肤。咸咸的,流淌在凄风苦雨的内心深处。他知道,此生与岸边泪眼汪汪的高堂与亲人再也不复相见。而我是他在南洋的第三代后人,他是我的曾祖父。我们这批新生代,生于斯,长于斯,已经完全份属南洋的产物,一口流利的马来语早已淡化了祖辈南来的身份,但是流淌在体内的血液,依然是炎黄子孙的那股血脉,对于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中国,始终存在一份认祖归宗的情意结。我们总是殷切期待着有朝一日可以踏上故土,寻找那一脉淡薄了的血缘,掬一把故土,好在来年清明告籍祖怀。

我老家坐南向北,与曾祖父坐北向南的唐山故居刚好遥遥对望,即使隔着千山万水。那是间半砖的板屋,屋身一分为二,上部分是一片片的木板顺序排列而成,下部分则是坚固的水泥墙。在这所很典型的南洋华人新村屋子门上,挂着“清河”的堂号,标榜着这是“张宅”。门旁两张已然褪色的对联必须挨足三百六十五个潮湿多雨的天气,才能换上新装。当然,那肯定是我书法造诣极佳的父亲所负责的工作。客厅的木墙上挂着两幅画像,着清末时期的服装打扮,那是我的高祖父母。画像里的祖先宽额高颧骨,眼窝深陷,眼神空泛迷离,眼底里还盈着闪闪泪光。我长大后才明白那是对动荡时局无助的控诉,对生离死别的悲愤无奈。两双近乎绝望的眼神,仿佛在画师作画时早已丢失了魂。我从不敢多望两眼,真怕他们会开口问起我:“南洋现在还打战吗?”画像是曾祖父的命根,更是我们的家传之宝。我懂事以来,就不断接收大人们口中“唐山”的信息,稍大一些才知道所谓“唐山”就是中国。我依稀知道遥远的唐山还有一脉血缘,然而在资讯与物质贫乏的年代,见面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所幸感情尚能在鱼雁往返的信笺中紧密地联系着。

曾祖父对于中华文化的坚持近乎磐石般坚硬,家族里无论老小都能给予尊重与理解,包容并奉行,因此三代以来,家族里依旧沉浸于一团和气的氛围内。刚到南洋初期,曾祖父几乎无法立足。南来前,他是师爷的长子,严格来讲,算是书香子弟吧?他朗得一口好诗,一手好字更是乡里竞相收藏的墨宝,可惜在战乱的年代,那些学问在百业待兴的南洋都无用武之地。他老人家来到这里,被逼弃笔从戎,加入搬运工的行列。他虽然最后成功地把妻子也接了过来,但是一个三寸金莲的千金小姐,可以在四季如夏的赤道小国贡献些什么呢?后来,一筹莫展的曾祖父决定从食物下手,一来可以养妻活口,二来也可一解乡愁。于是,在无数的家书中,除了在水一方不间断的催着汇钱,就是潮州食谱的分享。多亏了这些食谱,我们吃到了正宗的光将、韭菜糕、红桃糕、鸭母捻、咸水粿、葱油饼等潮州美食,而这些食物养大了爷爷与父亲两代人,也解了一方水土苦力们的思乡情绪。

我老家楼上的壁橱里有两只行李箱。藤制的那只,岁月早已把曾经滴落在它身上的泪水风干,所以它很脆弱,几乎不堪一击,里面装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衫,那是临行前,高祖母亲手缝制的衣服。针脚工整细腻,即便已经隔了一个世纪,但是当藤箱一打开来,满箱的母爱顿时流窜四溢。第二只行李是个斑驳的皮箱,它带点咸,喝过的不仅仅是海水,还有一斗又一斗的离人泪水。它毕竟是皮质,厚重的承载着上一代的故事与使命。我曾经不止一次偷偷打开来看,里头有一支刻着“吉昌”字样的木粿印,还有一叠泛黄的家书。龙飞凤舞的字迹,令人猜不透也看不清,内容更是晦涩难懂。我像只准备偷吃油的老鼠,一逮到机会上楼,就会蹑手蹑脚地去扒开来读。确认自己实在看不懂后,就手忙脚乱地将信笺塞回皮箱里,同时飞快地处理洒落一地的皮屑,以免被大人苛责。

那叠家书对我而言实在像电视里说的藏宝图,总是躲在皮箱里对着我散发致命的幽光,耻笑着我这个对它十分陌生的香蕉人。于是,我发誓长大后一定要逐一揭开谜团。嵌在泛黄信笺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真的直到我上了中学后,接触了文言文,才拨开云雾见青天。那些所谓词句不通的文字原来从右边读起,并且从上至下。那些之乎者也都是客套且谦恭得很的话。从早期的“万勿挂念”到后期的修祖坟、建祖屋、买彩电等……曾祖父几乎是有求必应。当中,还有一些食谱的传承。是的,潮州食谱。我祖籍广东省普宁县流沙市。在更早之前,我连那个 “普”字当成“晋”字来念,真是汗颜。

食谱里最吸引我的食物非红桃粿莫属了。它在我成长的阶段中几乎可以取代米饭,成为不可或缺的主食。老家的厨房就附属在建筑的主体旁,厨房的屋顶是稀疏的亚答叶,在每一个陪伴母亲的寂静夜晚,我抬头就可望见点点繁星。墙板上钉了一排高低不一的铁钉,最粗的那根悬挂着一盏大光灯,或者更正确一点是我们俗称的土油灯。厨房正中央有一口陶土烧的灶头,红红火火地烧着开水,空气里弥漫着一个潮州女人辛勤劳动的味道,那是我母亲。母亲得到曾祖父的真传,她总是可以准确地测量出粘米粉、糯米粉与薯粉的分量。这些即将成为粿皮的粉主宰着当日的销售额。母亲熟练地倒出红色素,然后一把抓起滚烫的水壶手把,刷刷地倒入参和了的粉里。地上那个褐色的粿盆大而浅,但是母亲的功夫足以确保水不溅出,粉也断不会挥洒出界,这应该算是熟能生巧的最高境界了。接着,她赶快操起擀面杖,和着烧水与粉使劲地搅拌。发梢上的汗水总是随着肢体的舞动,悄悄滑落,润饰着盆里的面团。一会儿功夫后,面团均匀成型,轮到赤手揉搓的工序了。母亲的手掌经年累月被烧烫的面团蹂躏着,早已没了指纹。我看到墙壁上,被大光灯照着的母亲,身影巨大而敏捷。她在厨房里使劲地搓、再抓起面团来抛,再搓、再抛、再抛、再搓……如此这般,直到汗水湿透了衣裳,此时的面团们才愿意安分地成型。过后,再取出一块湿布铺盖在面团上,静置半小时,就让这陀经过千锤百炼的面团稍息片刻,兀自膨胀吧!

接下来的空挡是准备馅料的最佳时机。虾米、糯米、香菇、大蒜、芋头一字排开,轮流着下锅炒香。它们早在入夜前,由一众姑姑们先行准备妥当。如果说粿皮是红桃粿的灵魂,那么这些美味的馅料就是它的精华所在。一切准备就绪,家里一众女眷陆续上阵。大家排排围坐在地上,开始了包裹红桃粿的程序。首先,取些许米粉涂抹在手,以免粿皮粘手。接着,挖一些面团,放在手心上搓圆。那是我最能胜任的工作,也乐此不疲。姑姑们会接力把圆圆的面团捏成碗状,放一勺馅料进去,再为粿胚封口。这考功夫的封口,是我与姐姐努力了很久都无法掌握的功夫。接下来,就是将粿团放进木制的桃型模具里,轻轻挤压后,再倒扣出来。与此同时,灶口上早已放了两口大蒸笼,热乎乎地等着红桃粿的到来。十分钟后,蒸笼一揭开,雾气与香气迅速流窜在厨房里各个角落。层层竹箩,圈圈粉粿,一个个粉嫩的寿桃,刻上“发”或“福”字,鲜明讨喜,令人食指大动。它岂止是用来充饥的食物而已,其实更像一个手工艺品。火候、时间、分量乃至手工的精准,都左右着它的外观与口感。

在制作红桃糕的过程中,大家都得谨言慎行,小孩子们必须禁言,这是为了避免糕粿小气,发生发酵失败或蒸不熟的情况,那么大家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我大姐曾经趁大人们没注意时,偷偷掀开蒸笼一探究竟,结果那批红桃粿一下子就从娇滴滴的少女变成老太婆,皮厚而皱,面目模糊。它们最后成了全家人的早餐,大姐则成了众所矢指的罪魁祸首。她被罚跪在神台前,脑袋瓜也挨了曾祖父的水烟枪两下,肿起高高的洋楼。看她泪眼婆娑的跪在那儿,大家都爱莫能助。大人们会声会影地形容着红桃粿的禁忌,让我更加慎重地看待它,甚至把它摆在心目中,等同于殿堂级的祭品。

红桃粿除了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也是曾祖父挂在心头的一缕乡愁,仿佛它就像一根隐形的丝线,衔接着遥远的故乡与回乡无望的曾祖父。多亏了远方亲人的食谱,红桃粿抚慰了一批又一批离乡背井的潮汕客工。红桃粿在潮州人的心中位高权重,它代表着潮汕独有的文化与特色。逢年过节,红桃粿必不可少。红色代表喜庆兴旺,寿桃外形寓意福寿康宁。我个人认为它应该是神明最喜欢的祭品之一,因为它色香味俱全,可以令人齿颊生香,回味无穷。至今,我已成为一名母亲,可是红桃粿的魅力不曾退却,它依旧是我梦里魂梦思萦的一种乡愁。如此推断,曾祖父内心的乡愁肯定胜我千倍万倍,以致他九十高龄去世时,怀里揣着的还是那支木粿印,刻着“吉昌”,他名字的那支。家里硕果仅存的木粿印扣出来的不是福,不是发,而是根,民族的根,潮汕文化的根。曾祖父把根扎在蕉风椰雨的南洋,但是随他一道来的传统文化,终生如影随形。制作红桃粿,女眷们责无旁贷,那是潮州家族的重男轻女观念。至今,家族里一切庆典祭祀,供桌上的糕点均是一群嫁入家门的婶婶们合力制作。不同的是,母亲已经退休,不再做粿了。

十年前,父亲与亲友们组团到中国去寻根。所到之处,乡亲们悬挂红布条列队欢迎,燃放烟花爆竹以示热情,父亲说有那么一刹那以为自己是天皇巨星。“那几天,我吃了此生最多的鸭母捻与红桃粿。撑到带去的几件长裤都扣不来了!”鸭母捻是糯米制作的汤圆,裹上豆沙、芋泥等馅料,寓意合家团圆、吉祥如意。由于外形类似鸭蛋,又有一说它就像白色母鸭浮游在水面上,所以才有了“鸭母捻”的别致名称。父亲说得并不夸张,他们一行人的确被热情的老乡们请到各家各户去叙旧,至于哪家的厨艺最好,父亲还是首推母亲的最棒。每次提起这段往事,母亲就乐得笑呵呵,闪烁的泪珠里有深情的认可,却总是口是心非地不置可否。“我倒想亲自去尝尝地地道道的鸭母捻与红桃粿,我就不信没有更好的师傅了。”

母亲自幼家贫,没机会受教育,但她严守三从四德。自卑让她不敢迈出厨房,难得掌握到曾祖父的真传,这是让她可以在大家族里挺起胸膛,抬头说话的手艺,难得的是她从不自满,反之一直挂念着终有一天要亲自去到广州去品尝最地道的做法。母亲一直叨念着要走一回曾祖父口里的城墙砖瓦、巷弄胡同,寻找的也许是故人回不去的昨日,但却是母亲心灵深处最敬仰的身影。爷爷早逝,曾祖父一直奔波劳碌到父亲成家后才退下岗位。他德高望重,所说的话便是一道又一道的圣旨,母亲对他千依百顺,唯命是从。曾祖父活到九十九岁高寿,屈指一算,离乡背井八十载,然而任他望尽秋月春风,滚滚江水始终未能再护送他归航。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我揣着曾祖父留下的诗句,那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兴许是同姓三分亲,也可能是他老人家最遗憾的写照,他晚年时一直坐在窗前重复地写着念着,抚今思昔,那遥不可及,回不去的乡。曾祖父并未有为后代留下金山银矿,然而他对中国文化的坚持,尤其是潮州美食文化的传承已经足以让我们三代温饱。

我想,带母亲走一趟中国之旅刻不容缓。把“孝”带回去,把“根”带回来,顺便也把遗落在那儿的“祥盛”木粿印一并带回来。 “吉昌祥盛”是高祖父对于孩子“吉祥昌盛”的期许。我也没忘了,万里外的故土还有香喷喷的红桃粿等着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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