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奖 / 张秀彩 / 槟城

翻篇

    小褐是我父母豢养的一条母狗,之所以唤它小褐,那个“小”字只能交代它甫出娘胎就到我家。小孩们看着它棕色发亮的毛发煞是好看,就给它安了“小褐”这名字。一来,显得可爱,至少比“黑皮”高级一点,比“波比”又本土一些;二来,它的色泽的确无丝毫杂质。以狗龄推算,它已是年届七十古稀的耆英。

    父亲在一棵蓊郁的水蓊树下,为它盖了所房子。水泥地上拄着四根细梁,顶上罩着一片大锌板。四平八稳兼凉爽通风,严格来讲算是栋矮平房,出自一个完全没有建筑概念的老人家手笔,不曾在狂风暴雨中坍塌,已算是了不起的工艺水准了。矮平房旁是一座双人环形秋千,那是我父母与小褐闲话家常的地方。我们几只雏鸟羽翼渐丰后就飞向各自的天空,小褐家犬升天,成了我的么妹,享受着殿堂级的待遇。它的嘴刁出新高度,这与我父母的宠溺不无关系。家里不升炉灶的日子,母亲就会到经济饭档去打包食物,五令吉的饭盒里有山丘一般的白饭,淋上两勺咖喱汁,再加一只肥美的鸡腿,吃得比主人还丰盛。所以行动管制令下,我父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它了。

    我的家乡,位于衔接三个州属的三角洲。地理位置特殊,跨一步便越州,一分钟内绕一个交通环岛,就是三州游一圈了。为了方便照顾日常起居,我们兄弟姐妹软硬兼施地把在霹雳州的父母迁往槟州的房子住。但父亲放不下菩萨与祖先的牌位,母亲丢不下日夜浇灌的果树与小褐。没法子,两位加起来一百六十岁的老宝宝在家独自抗疫,实在让人无法安心。后来,我们答应找个人来看管家里,他们才勉为其难地暂时搬出来。诺大的祖屋,还有身份尊贵的老狗该交托给谁呢?

    一场火花四迸的脑力激荡后,我们决定把球抛给同乡的姑姑,当然这是个艰难的决定,尤其母亲那关就是难以穿透的铜墙铁壁。两姑嫂自年轻便不咬弦,争吵虽不曾有之,但母亲性子烈,刀子嘴豆腐心;姑姑性格柔,却是笑里藏刀。两人就像贴错门神,一山藏不了二虎,向来都是后不见后。我们轮番上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结果大家都碰了一鼻子灰。后来最深得母心的大哥只好胁之以威,看在家里的满天神佛、为了已经花开满枝芽的果树、还有那条默默看家的老狗,最后,母亲弃械投降了。

    所谓的妥协美其名是让步,其实是诈降。母亲那颗闲得发慌的心从行管令的第一天开始就像马桶里的浮球,随着血压慢慢漂浮。她思念起水蓊树下那只老弱的忠犬。我听着她在电话里细细述说小褐种族歧视却慈悲友爱的故事。她说小褐讨厌肤色比较黝黑的人,外籍劳工总被它呛到屁滚尿流。蜥蜴和猫也是它的敌人,因为它们偶尔会鸠占鹊巢,但小褐可以与鸟儿和睦共处,就算是乌鸦或八哥偶尔来与它分一杯羹,它也可以很大器地视若无睹。小褐在每个暮鼓晨钟时分,会配合父亲的引罄与木鱼声,引吭高歌,非常有灵性。父亲非常疼惜它,总是给它开示,坐在秋千上对“犬”谈情。原来,它已在潜移默化中取代了我们兄弟姐妹,让父母承欢膝下。它的歧视,应当是出自对陌生人的警戒;它的友爱,则源自佛法的熏陶。如此忠孝两全的狗,难怪会成为父母最大的牵挂,我决定给它妥善的安排。

    给姑姑汇了一笔钱,我再三拜托她关照小褐的三餐。姑姑拍胸脯保证,再以人头担保,但母亲心里那颗浮球还是随着血压七上八下。后来,表哥教姑姑如何拍照,把一大锅的饭菜端到小褐面前,照相为证。母亲看到她的爱犬依旧彪悍骁勇,才放下心头大石。后来,姐夫不知从何得知一条老鼠道,能够顺利避开路障,便决定亲自回家一窥究竟。姐夫带回来许多正面的消息,看着“英勇”的他如何跋山涉水地冒险回去当密探,绘声绘影地描述着姑姑与小褐的相处,比手划脚地衡量着小褐的体型,纵然话里三分真七分假,但父母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暂时归位了。母亲做了十余个红桃粿,让姐夫送回去给姑姑。姑姑伸过来的橄榄枝与母亲这里递过去的杨柳枝那样,两个穷极一生,游走在擦枪走火边缘的姑嫂终于可以像ET那样,心意一点一点相通了。

    第二个星期,母亲撇下了对小褐的挂念,掂缀一下手指,啊!水蓊估计已经果实累累,还有后院硕果仅存的一棵红心番石榴……迫切回乡的思绪再次于心头骚动。她鼓起勇气,拨了第一通电话给姑姑,两座各倨一角的冰山终于有了破冰的初体验。姑姑气急败坏地告知,水蓊的确长得茂盛,枝桠都被压得很低,但是叫巷子里一个素未往来的妇女给采了,而且对方第一次攀上篱笆时冷不防地被小褐吓了一跳,跌断了手。第二天包着石膏,她和丈夫带了梯子和棍子来,老实不客气地采了三个大水桶的份量,分给亲戚朋友做人情。姑姑发现时,为时已晚。母亲听得血脉偾张,气到头昏目眩。两人枪口一致,咬牙切齿地把那妇女数落一顿。一通联系下来,手机表面沾满寸厚的硫磺粉,都冒出烟来。那一夜,自然又是辗侧难眠,长吁短叹里三句怪小偷,两句怪姑姑。第二天,母亲收到邻居的电话,才得知原来姑姑自觉愧对我父母的交待,竟然带了锄头杀到妇女家门口去叫嚣。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七旬老妇的爆发力可以冲破年龄与体力的界限。一场一触即发的战役最后在左邻右舍的劝说下才画下句点。硝烟弥漫的小区里,没见到所谓的安全距离,反倒是姑嫂二人的心挨得更近了。经过水蓊事件后,母亲深觉错过了姑姑,便让她把果实全采下,大份的归姑姑,剩余的全送给邻居,笼络一下睦邻关系。

    水蓊事件才落幕,清明转眼就到。对于一个天天掀日历数神诞的传统妇女,这日子与儿女嫁娶同等比重。如果说除夕是凡人团圆的佳节,那么清明就是祖先们聚首叙旧的大日子了。身为一个大半辈子都在操持祭祀庆典的长媳,岂敢随便请假?怕是祖先们不怪责,自己也会恼怒自己的。为了这事,母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开始策划起回乡之路,虽然知道此路必不通,但以她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心,这淌泥水非得去踩,哪怕是满脚泥泞仍渡不了江。父亲是爱妻号船长,母亲让他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就怕她唠叨成瘾,绵绵不绝的紧箍咒罢了。“耳朵长茧,抠不着,挖不完,那才恐怖!”这话父亲常挂在嘴边。

    第一招,两个老顽童借口要过州去看医生。警察大人问他们,难道槟州没有医生吗?国语不灵光,口齿不伶俐,只好打道回府。第二天,两老锲而不舍地再接再厉,这次换成是看了医生,要回家去。警察大叔问,那么刚刚去看了哪个医生?可有药物或单据证明?两老唯唯诺诺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被已经日晒雨淋多天,忙得焦头烂额的警察大叔晓以大义,喷了满脸口水,终于悻悻然地回家。第三次……不,没有第三次了,因为任凭母亲胆子再大,见到威风凛凛的军警,“勇”字已掉了力。既然无力,只好硬着头皮请姑姑帮忙了。姑姑义不容辞地接下任务。

    清明节那天,姑姑传来了许多照片,同样的场景,换了几个不同的角度,或朦胧或清晰,或近或远。一桌子的珍馐美膳、糕点包饺,有赖于姑姑披星戴月,在厨房里幻化成佛,千手千眼,千锤百炼而成。三牲五鼎、时蔬瓜果,则是姑丈多番奔波,在街边与菜市讨价还价,锱铢必较,半买半送而来。姑姑夫妇一番仗义,令我父母感动得老泪纵横。看到照片里的满汉全席,大至香烛火蜡、小至杯盘匙筷,全部都照着母亲往昔的习惯去添购与摆放,她龙颜大悦,对姑姑的表现赞不绝口。至此,压在她心底的最后一根芒刺才完全拔除。那数日,姑嫂俩一直隔着听筒话当年,从十八到八十,从待字闺中谈到老态龙钟,痛快至极。

    一场疫情,叫生离死别扰乱了日常,但那些在光阴里发酵变质的馊腐过往,即便曾是心头的疙瘩,终究会翻篇,无论是人与畜、与邻里、与至亲。当前线人员牺牲小我,踩在钢索上与病毒抗衡时,我们别忘了今天的幸福安康得来不易。且把关爱与珍惜嵌入生命里,启动全新的生活模式,否极泰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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